【情话组】尤兰达,尤兰达

是今年一月到六月金主@見星𝓜𝓘𝓗𝓞𝓢𝓗𝓘🕊️ 约的稿 

人设,战争,非严肃史向,一切出现人名地名会议不内涵真实历史

 2.2w字,全文三部分

 

       当整个世界都充斥着谎言,你还会深爱这个虚伪的世界吗,你会责难它吗,你会触摸它吗,你会亲吻它吗,你会原谅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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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Z.

  巴黎,夜,灯火通明。

  《西夫克勒斯战役的歌者》发行庆祝晚会。

  …

  弗朗西斯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坐在灯火辉煌的晚会最中央,袖口别着紫水晶袖扣,生满褶皱的右手端着一杯正冒泡泡的香槟,太阳穴隐隐作痛——他猜测是嗡嗡的交谈声——来自作家高层的朋友们,他们窃窃私语,低声交谈,时不时看向弗朗西斯,脸上还带着由衷的幸福的笑容,当弗朗西斯和他们对上视线,他们就举起酒杯向他示意,祝福他的小说大卖。

  他同样能够看见交响乐指挥家挺拔的后背,扯开的红金色幕布,喷满发胶的头颅攒动在高高的香槟酒塔间。女人们裸露出性感的后背,红色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尖锐声响,她们的指甲油——正如街头广告说的,当下流行低沉阴郁的黯色调,仿佛是一堆堆霉烂融化成一滩黏水的巧克力糖。但弗朗西斯憎恨巧克力。

  这是我的新书发行纪念晚会。他想起来了。

  交响乐团一曲刚毕,宾客们体面地鼓掌。

  他听见有人在诵读《西夫克勒斯战役的歌者》。

  “……当火光冲上天际时我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它震荡在云雾里,震荡在火光里,它是如此平静,如此快乐,恍同是世界上最自由的灵魂——我明白几公里在炸弹炸开时我不可能看见那样一双纯粹的眼睛……它该是血肉模糊的,和炸弹的弹片一起飞出来,和断裂的股骨,和糜烂的肉块,和燃烧的布料。但我仍旧看见了它,在这一幕亮如白昼的黑夜里,硝烟是它的棉被,倾塌的房屋化作它的棺椁,粉碎的炸弹和倾盆大雨般的子弹是衡量它此生的传记,它就这样闪烁着,成为这场战争里永恒地闪烁着,攫住我枯萎的灵魂。我听见它在歌唱,歌唱那首欢乐的歌——”

  故事已到结尾,那声音平静着,缓缓的,仿佛在吟唱,却又在平静中饱含一种叫人震撼的力量——吟唱弗朗西斯记笔下那片滋生了苦痛和血液、炮火和绝望的土地。

  “波诺弗瓦先生,请点一首歌吧。”乐队指挥威尔特恭恭敬敬递了一本乐谱名单来。弗朗西斯注意到了他的指甲,他看见很多细节,黄色的底色上坠着一两点灰绿色,像一片变质的面包片,“您都到这个年龄了,还是那么漂亮。”

  “我看起来很老吗?”弗朗西斯打趣,但甫一开口心就沉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颤抖,因为少了两颗牙齿而漏风,“以前我可是部队数一数二的美人。”

  大家都笑起来。

  “您是英雄。”弗朗西斯的孙女金妮俯下身轻声在他耳边道,不动声色地把他手里的香槟换成了橙汁。

  “……好吧,但这不影响我半年就要把头发染回金色的事实。”弗朗西斯风趣地挑了挑眉,抿了一口,“…噢…金妮,我不喜欢甜果汁。”

  “但您已经不能喝酒了。”金妮吐了吐舌头。

  “波诺弗瓦先生,大家都等着您点下一首曲子呢。”威尔特再次上前一步,以免弗朗西斯听不清他说的话。

  弗朗西斯扫了眼曲单,上面无非是什么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或者德沃夏克。他蹙着眉把名单上上下下扫视良久,所有人都在等他说出下一首曲子,他们期待地望着他,仿佛是在等糗百乐开奖(战后迅速流行起来的赌注游戏)

  “我赌十个子《d小调第九交响曲》”旺达捻着酒杯优雅地抿了一口香槟,火红的头冠坠着野雉的尾羽,除此之外还别着一枚鸡血宝石,夸张地仿佛她明天就要头顶这个上屋顶打鸣——作为弗朗西斯的新书编辑,她可以得到百分之五的分成。

  “指不定他更喜欢肖斯塔科维奇或者海顿,金妮他是你的祖父,你觉得?”江老板打开那把折扇捂住嘴笑了笑,看向金妮。江老板来自东方一个叫作江南的地方,声音柔和地像个女人,听说是个出了名的伶,专门爱把台本用咿咿呀呀的声音唱出来。他是弗朗西斯的朋友,受邀了专门从中国赶来捧个场。

  金妮眨眨眼,“我的祖父最喜欢听小星星,你押莫扎特不是更好吗?”

  马特欧默不作声地抽了两张钞票压在金妮的高脚杯下。作为这本书最大的投资商,马特欧可以从中抽取三成的纯利润。

  “不…不……”弗朗西斯略微皱着眉,“都不行…”他思忖半晌最后抬起头来,“你们会唱《尤兰达》吗?”

  人们愣了愣。随即欢呼着鼓起掌来,旺达称赞弗朗西斯选曲绝妙,这样一个庆祝的晚会确实需要快活的歌。

  “尤兰达!尤兰达!”

  弗朗西斯看见人们笑起来,白色的桌布,西装与裙,那些反射着灯光的亮片几乎要闪瞎他的眼睛。——忽然一声长长的短号拉开序幕,声音几乎要刺破弗朗西斯的耳膜。

  金妮大方地唱出第一句,来宾们开始鼓掌,吹口哨。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慢慢地所有人都举着酒杯快活地唱起歌,唱那首耳熟能详的下里巴人。

  “我的父亲上了战场,我的母亲客死他乡”

  “前往市集的路上,我爱上对岸姑娘”

  “欧芹石榴迷迭香,都比不上好姑娘。”

  “尤兰达啊尤兰达”

  “给予我美酒与葡萄,赐给我绸缎与红茶”

  “我要吻你的红发与睫毛,肌肤宛如羊脂膏。”

  “火红的太阳落山脚,花儿的汁水染眉梢”

  “尤兰达,尤兰达。”

  所有人都在狂欢,有人端着酒杯向弗朗西斯致敬,有人暧昧着就接了吻,有人趁着此时谈妥生意,甚至有人放下酒杯,在众人的打趣里跳起了民谣。弗朗西斯看见人们笑,笑丰收,笑音乐,在笑他,他看见人们哭,哭时光,哭爱恨,在哭他。

  他的朋友们赞美这首歌的快乐是何等地应景,世界是和平的,未来是广阔的,时间一往无前,他们唱最美好的故事。可一股电流顺着他的脊椎爬到头顶,刺激地他整个人开始震颤。

  不,不是这样的。这和弗朗西斯想得大不一样。这是一首悲伤的歌。

  弗朗西斯沉默且茫然地望着这群人,一层厚厚的玻璃将他们分隔两半,起雾,模糊,快乐化作湖中倒影。

  我们应该哭着唱才对。他想。这是被眼泪浸透的歌。

  他看见端酒的侍女一不小心撞到西装革履的绅士,香槟洒在他昂贵的高订上。他看见发霉蛋糕似的指甲,接着看见一双火红的,恍同是血液一般危险且傲慢的高跟鞋,他看见啤酒破碎的泡沫,看见餐桌上死去的野鸡,恍惚间它生着手臂,身躯爬满蛆虫,那些肉开始萌发霉斑,变质,成为被炸烂的尸体。他看见金妮大笑时张大的嘴巴,血色的口红仿佛要吞掉别人的脑袋。

  “尤兰达,尤兰达。”

  “我亲爱的好姑娘。”

  他终于站起身——却没人看他。他张嘴——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颤抖,仿佛摇曳的老树。

  弗朗西斯问,“有人看过我的书吗?”

  他的声音淹没在人声鼎沸的闹剧里。

  “有人看过我的书吗?”他又再次问。

  无人应答。

  “有人看过我的书吗!”他大声质问,抓住他能抓住的任何一个人,当对方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时他又把对方推开。

  “有人看过我的书吗!”弗朗西斯慌乱地揪住任何一个人——但他已经老了,年轻人轻而易举挣脱他褶皱的双手。

  他忽然想起方才朗诵他文章的人,他的声音是多么平静,多么温和,含湿的口腔恍同女人的子宫一般,那儿孕育着一股叫人震撼的力量。

  他读他的书,某种精神的脉络在虚空中伸展,讲他们缠绕在一起。弗朗西斯疯了一样寻找他,迈着他那双断裂过的腿一瘸一拐地从这张桌子闯到那儿,不久后他开始奔跑,像年轻时一口气拿下据点时那样,那样英勇,那样充满渴望却透出一股茫然。

  世界开始倒退,弗朗西斯忽然发现自己的腿,自己的手臂,脸上的皱纹,所有的痕迹开始褪色,在刺痛双肺的大雾里重新回到三十岁那年。他奔跑起来,一头扎进道路尽头洞开的漩涡里。

  “你见过刚才读我的书的人吗?”

  “你见过刚才读我的书的人吗?”

  他问旺达,问金妮,问马特欧和威尔特,问所有朋友们,后来他诡异地发现人们的面容竟恍同油画一般如出一辙。弗朗西斯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们的脸随着他的呼吸慢慢混淆、模糊、失去五官、成为抽象的色块,他们看着他,仿佛被剥去灵魂的木偶。后来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弗朗西斯在找读过他的书的人,你有见过吗?”

  他们的声音化作氤氲的蚊呐经久不衰地萦绕在孤坟坟头。

  他在找那个读着他书的人。

  “喔,那个人呀。”他听见女仆说,“他刚才被赶出去了,我们以为他是念书的叫花子。”

  弗朗西斯猛地惊醒,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门边,门框那面的世界如溺深海。皑皑积雪里乌鸦在撕扯金丝雀的尸体,白绿色的鸟粪在枯死的树根边瘫软成稀稠一滩,夜幕把茫茫白雪晕染成灰色。一些没有名字的雪花垂落在弗朗西斯的肩上。

  金碧辉煌的灯火从这一方寸里倾泻在门前积雪上,沉沉暮色被烫亮一块。他看见自己狼狈的影子——头发凌乱、衣冠不整、因为缺了条腿所以不得不扶着门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发现自己在流泪。

  弗朗西斯听见屋里传来快活的音乐,尘嚣而上,盘旋在冬夜上空。

  

    “给予我美酒与葡萄,赐给我绸缎与红茶”

  “我要吻你的红发与睫毛,肌肤宛如羊脂膏。”

  “火红的太阳落山脚,花儿的汁水染眉梢”

  

  “尤兰达,尤兰达。”

  

  

  

  

  

TF. 

2月13日 阴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莫娜和索瓦斯了,我亲爱的姐姐和妹妹,我的家人。所以当军队给我们一人一张纸写信的时候我有些无措。

  我听说莫娜加入了第七部队的医疗部做护士,和一位炸断了腿的士兵相爱,被调去了前线后再未传来过她的消息。

  索瓦斯和一位士官长逃到了莫斯科,一开始她写信,写很多,多是说的她想念家乡,想念庭院里的葡萄藤,那时我们三个从礼拜里逃了出来,在躲在葡萄叶下打瞌睡。后来她渐渐说起了莫斯科的生活,她说那儿的雪,那儿的大衣,那儿的红色房子和光秃秃的森林…在后来偶尔她会说她家暴的丈夫,他总是喝得烂醉,醉醺醺地看着她,高鼻头上的红酒糟从未消退过,只要他想,他就强迫她。其他时候他总是在殴打她,唾骂她,让她做所有的家务,把她说得一无是处,“要不是老子带你来俄罗斯,你早就暴毙在香榭丽舍的坦克下面了。” 

         老天…我那位踩着红高跟把烟灰弹在追求她的男孩手心的姐姐,我完全无法想象她脸上挂着彩跪着擦地板的样子。

  她不会俄语,在雅库茨克人生地不熟,再向前走就是战场,她省下钱来用唯一的几个子儿买勋章讨好她的丈夫,而他只是用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捅穿她,然后一拳砸在她的漂亮鼻梁上。她说他感到自己被羞辱了,因为他是逃兵,一年前他敲开她的门说,“索瓦斯,我爱你,我们逃吧,逃到莫斯科去,战火就要烧到巴黎了!”

  …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藏在阁楼里偷偷为我写信的。是深夜,燃着从市集上花半个卢布买来的蜡烛,坐在堆满灰尘的木箱子上,寄来的信纸被泪水润湿到褶皱,擦破,她甚至不敢哭出声来,生怕惊醒那头暴戾的饿狼。我告诉她你快离开他,快逃,逃得远远的。她却用一种诡谲的语调说,“莱维他不是这样的,他曾经是那样温柔的人,都是战争,都是他瘸了的腿。”

  …再后来部队继续前行,去了很远的地方。索瓦丝的信再没寄来过,那封信恍同是盘旋在海洋上空疲惫的病鸟,在纷纷乱乱的欧洲大陆辗转,找不到落脚点,最后淹死在匆匆的炮火和逃生的人海里。

  我托人找过他们,我的家人,我的姐妹,我问每一位战地邮差,我说,你知道雅库茨克吗,你知道雅库茨克吗,那儿有我的姐姐,我唯一能找到的亲人。但杳无音信。

  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被征用了,里面住满了胸前挂着铁十字的军官,想住进去的话我得给他们写两张申请并且送点什么(例如巧克力、香烟、啤酒一类)

  ……我不再和他们写信,那些空洞的语言石沉大海,跟随那些森森尸骨埋葬在烈火与硝烟里,化作一滩不值一提的灰烬。军队里有些人和我一样,他们对着空落落的信纸发呆,然后把只字未提的纸片塞进信封里,用唾液沾好,塞进邮差的包袱里。

  我们没有人可说,也没什么好说的。邮差离开的那天夜里炸弹在距离我们不到十米的地方炸开。

  大家的信都被烧了个精光。

  

3月17日 晴 

  

  杀死罗穆路斯·瓦尔加斯将军的时候我也有一星半点的功劳,在少校亚瑟柯克兰的推举下被晋升为上尉。

  老实讲我并不喜欢杀人。

  至今我还能够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并非是那种痛快地一枪致死——锋利的刀刃剖开皮肤和肌肉硌在人类的颈椎骨上——曲折的,颠簸的,不平整的,仿佛刻在苍老僵硬的树皮,豁口处散发着叫人作呕的人类的体温。

  

  

4月23日   

  

  假设,我是说假设,在这儿有着某种类似光热的存在——比如烛火,比如灯泡,比如篝火壁炉,那么它是会静静地燃烧,抑或是被战火扬起的灰尘扑灭呢。就像距我们一亿公里以外的太阳,它总是静静地燃烧着照耀着周而复始的土地,它距离我们太远了,表面充斥着黑子辐射平流与核聚变,它知晓正在发生的一切吗?它能看清我们吗,它能看见这些硝烟,它能为萧瑟与麻木的灵魂痛哭吗。

  我们不知道,尽管我们每天都被照耀着。

  

  今天亚瑟·柯克兰给我带回来一位俘虏。

  我很久没有看见这么漂亮的男孩了,除开有些怯懦,整个人挺拔干净,莫约十七八岁的样子,有着一头让人羡慕的红发,我猜他要么拥有北欧人,爱尔兰,或者苏格兰人的血统,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嵌在脏兮兮的脸上,恍同一枚宝石埋在沙里。指甲缝里塞着泥,看我的时候手指紧张地捏着衣服下摆。他身上的军装破破烂烂——在地上蹭破的,衣料被磨秃擦掉一两块,衣料边毛毛躁躁,看样子是洗过很多次。

  他的眼睛干净地仿佛一张崭新的白纸。

  “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亚瑟垂着眸看着手头的报告沉默了好几秒,最后选择了一条看上去还算有用的信息,“意大利逃兵,罗穆路斯·瓦尔加斯的孙子。”他合上文件扔给我,“他归你管。”

  我并不如亚瑟那样擅长从俘虏嘴里套东西出来——我曾经有幸见过他的审讯,给他们注射微量的钾,接着他只消拿着小皮鞭优雅地轻轻一抽,便可以叫他们疼得死去活来。

  我把他带进审讯室的时候他表现地像是一只怯懦的老鼠,试探地看了一眼守卫和助锈迹斑斑的铁桌。

  “那开始吧。”我把他扔在铁皮板凳上,翻开文件夹第一页,旋着指尖的圆珠笔,“哪个部队的。”

  “我不记得了。”他用撇脚的英文说,“我只记得我在威尼斯被绑架的。”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随手翻两页。被绑架过来参军,这是战争期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你的武器呢。”

  “扔了,我试着用拆下来的枪栓打开番茄罐头,但是失败了,我把子弹里的火药取出来,一次用一点点,可以在夜里生火。”

  我愣了一下,继续问。

  “你为什么一个人。”

  “因为我是逃兵,先生。”

  “逃兵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我不得不提醒他,“并且最后无一例外都是被处死。”

  “但我总得试试,先生。”费里西安诺说,“我从来都没有上过战场,几乎不用手枪,它后坐力都能震碎我的肩胛骨了。我没办法从那活下来,但假如我逃走,兴许真的能多活两天。”

  我一时分不清这家伙究竟是勇敢还是懦弱,还是说演技顶好的演员。

  我告诉亚瑟他是逃兵,依我看还没亲眼见过死人。亚瑟却要求我把他关起来,或者杀死,假如他是间谍——具有超高超伪装技巧的间谍,一些假扮地灰头土脸的人往往都是。他提醒我。

  “是,他确实灰头土脸的。”我说,“但那不是见过战争的眼睛。”

  亚瑟嘲笑了一声,讽刺我说你真是眼光独到,应该去大兵营舞台底下挑丰乳肥臀的舞女。

  我不知道为什么决定把他留着,我想着假如,很多个假如,假如可以拿他和德国佬谈判呢?假如能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东西来。我隔着铁桌上上下下扫视着他的时候他正在旁若无人地哼着歌,唇瓣里流淌的旋律熟悉地仿佛烙印在我基因里。

  很多年以前索瓦斯哄我入眠时就像这样哼着。

  在审讯室想到这些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4月24日  

  

  我梦见了弗朗索瓦丝。

  那时我还小,她叫我和莫娜枕在她白皙的腿上。那儿轻薄的缎裙仿佛是世界上最柔软的瀑布,我的头靠在那儿,闭上眼睛时一剪春风把纱裙吹卷起来略过我的脸颊,这让我仿佛浮在棉绸的云朵中央。

  我隐约记得她在阳光里埋着头看我,头发从耳边垂下,她逆着光叫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那些柔软的发丝在微风的喃喃里扬落。我只记得那时她在哼着暖风一样的摇篮曲,那些音符组成我童年里最柔软最和煦的一部分。

  我的记忆总是这样,那儿有晃眼的温暖阳光,有丝丝缕缕的金发,还有姐姐呢喃的童谣。

  当我猛地从那个缥缈的梦里坠落时听见有隐隐的歌声——从不远处传来,用地道的意大利语,一如我梦里那般,随着平静的呼吸升降起落,一如夜幕里散发出的隐约萤火。

  而鼻尖还未消散的硝烟味让我猛地意识到我在战场上。

  我迅速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冲出营帐找到声音的源头,甚至没来得及穿衣服,踢开了靴子冲出帐篷三下五除二地给克伯格上膛。

  等我找到他——是费里西安诺。他正坐在坦克锈蚀的铁皮上,脚踝的铁链和坦克接在一起,齐人腰高的枯蒿草把坦克的车厢藏匿起来。他靠着那只坑坑洼洼的铁皮怪物歌唱,仰望着头顶悬挂明月——我们很难在战场上看到月亮。

  我冲上前愤怒地把枪口抵住他的额头,手指手臂都在颤抖,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我的怒气,一窜火苗从胸腔直直烧到脑门,拉扯的声带被火焰烧到抖晃:“你他妈在干什么?”

  要是德国佬跟着歌声找到我们的驻营地,我要承担的可不止一条人命。

  但我没有开枪,枪声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费里西安诺整个人猛地一颤,彻底噤声。

  我的表情一定很恐怖,他看上去被吓坏了,眼睛瞪大,嘴唇刹那间发白,啊呜一下音调拔高颤巍巍地收声,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我……我睡不着…”

  “我警告你瓦尔加斯先生,我不会杀死你,但如果你再做出任何不利于军队的行为举止,我有的是方法让你生不如死。”我听见我的声音冰冷地仿佛铁块,“挖了你的眼睛,或者砍掉你的腿,让亚瑟·柯克兰来审讯你。”

  “对不起,对不起……”费里西安诺被吓得带了些哭腔,额头还顶着枪口忽然连滚带爬地过来抓住我的衣袖,反反复复地道歉。

  我清楚我手里握着定夺生死的权杖。

  ……

  我随时都可以杀死他,我拥有这个权力。意大利俘虏不过是一只断了腿的蚂蚁,轻如蜉蝣,任人拿捏。我不得不承认那阵怒火烧到了我的胸腔,几乎融化我的心脏瘫痪我的大脑,一想到被德军发现驻扎地的后果我就忍不住想掐住他的脖子扼死他。

  但我看见他在哭,稀烂的眼泪夺眶而出,淌落在那张和我们比起来干净了太多的脸上。

  “不…不……”

  “不……求求你…”

  “求求你,波诺弗瓦长官……”

  费里西安诺的声音带着湿润的哭腔,有时熄灭的火苗般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他诚惶诚恐地捧着我的手亲吻我的手背,眼眶发红,声音颤抖,泪水在他的脸颊上流下脏兮兮的泪痕。

  他一路恳求我,声泪俱下,狼狈的表情仿佛所有人都能对他唾出两口。

  这让我想起我的姐姐。

  

5月16日  阴雨  德意志的军队从队伍右后方突袭

  

  柯林顿上尉死了,死在医疗部里。

  他被急匆匆抬过来时半边身子被炸地血肉模糊,右手肘部以下消失地无影无踪。护士长用拇指粗的皮筋狠狠勒住他的手臂防止他失血过多。脸颊脖子被弹片剐去一块肉,红色的东西从他的额头淌落在肮脏的爬满螨虫的病床上,他们用光了两卷纱布来试着包裹他的伤口。

  柯林顿虚弱的目光越过他们落在我身上,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胸部剧烈欺负,发出毛骨悚然的喘息,像是唾液横流的野兽,或是被捞入沙漠的鱼,“我杀了人,我杀了二十九个人,我是好士兵吗,少校。” 他咧开嘴笑了笑,用发不出声音的嗓子嘶哑地说,“波诺弗瓦少校,很抱歉我没有手能敬礼了。”

  他们倒光了两瓶甲硝唑替他清理创口,当他们略微抬起他的头颅摸到他缺失了一块的后脑勺时所有人都静默了。他们说为他进行手术。我走到他身旁坐下,握住他只剩肉糜的手掌亲吻他手背上残缺的皮肤。

  他的样子让我感到恶心,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强忍住让自己不要吐出来。我闻到了肉类烧焦的气息,闷热的,腥臭的,他的身躯边缘已经被烧到发黑发脆,蛋白质被氧化的气息弥散在空气中——人肉的味道。我感觉我握住了砧板上被母亲剁碎的牛肉,黏糊糊地糯在一起,血液和肉块粘连在我的手心。

  接着他死了,被亚瑟一枪打死的。他穿着正装,腰上别着手枪,身板挺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就像走进一家面包店、走进一场喜宴、走进一栋无人的房子一样走进那只帐篷。

  我回到我的营帐时看见了费里西安诺,他站在那儿等我。看见我来,夸张地冲我招了招手,脸上着色了一层劫后余生的快乐。

  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在这样摧枯拉朽的世界里保持这样的快乐的。我猜他不像大多数的士兵,很多时候我们总是想着,或许明天,或许明天,总是怀揣着遥不可及的虚假的黎明。我的胸腔里塞满尘土,指甲里裹挟了干涸的血液,鼻子被空气中的粉尘堵塞,几乎说不出话来。

  通报日的那个晚上他却离奇地醒着,整夜整夜,他都在我身旁,我们一同待在在联控部听收音机,那种最老式的收音机,伸长了天线把它调到特殊频道,在嘈杂混乱的电流声里它是这样的:

  “加里森·伍德、威廉·亚当斯、埃尔文·希德勒斯,……”

  那时候我想我是否会听见弗朗索瓦丝的名字,我恐惧这个名字,但又时常想或许她死了最好。

  夜幕来临我躺在军营里望着肮脏的帐篷,我说没有一位上帝垂怜人间,无人反驳。这时费里西安诺就睡在我旁边的草垫上,微弱且幸福的眠息落在被铁锈浸泡的土地。

  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这荒原悄无声息地宕开,仿佛婴孩安稳的呼吸。

  

6月28日  阴  部队休整第三天

  

  我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位俘虏,费里西安诺似乎完全没有身为俘虏的自觉。他对我给他的军粮挑三拣四,向我索要军队分配的巧克力,偶尔对女军官冒出一两句轻浮话。有一天我把他交给亚瑟管,他竟然越狱了,从守卫那儿偷来钥匙半夜逃了出去。军队顿时进入一级备战状态生怕他携带机密潜逃。

  对此亚瑟对我发了一通火,说:“你他妈不是说他不会跑吗!”他确实不会跑啊,我冤枉地大喊,他睡在我床褥边从来没跑过!

  最后他们在我的帐篷里找到了熟睡的费里西安诺。

  纽特上校愤怒地提着他的衣领问他怎么回事的时候他无辜地看着我,一边又惶恐地蹬着腿想远离亚瑟,“那,那的伙食好差,床垫也实在是太硌人了…!”

  “…你真该杀了他。”亚瑟说。

  

  但这位亲爱的俘虏似乎并没有我想得那样恶劣。我最多只能把他归咎于强烈过度的求生欲——毕竟我首先考虑到他是一位逃兵。

  他害怕炸弹的声音,对枪有种莫名其妙的疏远,德军突袭的时候他的指甲几乎要陷进我的皮肤里,掐出鲜艳的痕迹,然后用抖成丝线一般的喉咙问我,“我们快死了吗,我们快死了吗”。

  他那惶恐的眼睛我见过太多了,那些妇女和孩子,在生霉的墙角,在糊满泥土的头纱,在破烂的襁褓里,在炮火炸断的残垣,那些人看看我们——那种怀着对死亡的恐惧与生命的蛰伏的眼神显而易见无法被复制。

  …

  仍旧是费里西安诺,我猜测被他拆了开番茄罐头的克伯格是他碰过的唯一的枪——他的手太干净了,洁白修长,不沾一点儿腥味,连茧皮都没有一层。我时常在训练回来时看见他扣反军装腰带。

  他热爱巧克力,军队没有太好的粮源,劣质可可糅制的铁块硬地几乎要硌坏牙齿,但他仍旧因为我给他掰上一半充满感激。我时常听见他说他的爷爷,那位罗穆路斯·瓦尔加斯,赫赫有名的将军,死在了一场米兰的讨伐里。

  “你是我见过最慷慨的敌人了。”费里西安诺含着巧克力幸福地对我说,“我爷爷说,慷慨的人总是值得被爱。”

  但彼时我看着他被泥土抹黑一片的鼻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我不明白生与死之间要怎样谈论爱,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回答,便看见他逐渐沉缓的表情。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费里西安诺顿了顿,垂着眸子,嘴里还含着一块巧克力,忽然让人觉得他那样的表情兴许是在难过吧。我默不作声地看了好一会,才看见他慢慢开口说,“我们部队没有这东西,我们都是吃的番茄罐头,那天我看见柯克兰长官在喝茶…要是我哥哥能吃到巧克力喝到茶就好了。”

  “你哥哥?”

  “嗯嗯,他和我分在不一样的部队里的。”他点头,把本就只剩一小块的巧克力一分为二,塞进嘴里一块,另一块从身上搜罗出一块不算太脏的牛皮纸小心翼翼包起来,“我一定要再见到他。”

  “嗯。”我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他还活着,一定还活着。”费里西安诺说,“我们是双胞胎,我们之间有心灵感应。”

  夜里他仍旧在我身旁毫无保留地酣睡,一点警惕也无,一只手伸进充当枕头的军装下方宝贝地握住那团牛皮纸包。

  那天深夜,睡梦中的费里西安诺在低低地呢喃着什么名字,我只觉得耳熟,却没能听清。

  

7月16日 晴 罕见的太阳,因为硝烟的缘故能见度不算太高,但可以望见百米以外的树桩

  费里西安诺逃跑了,等部队焦头烂额地找到他时,他居然只是在军队边不到十米的树上四仰八叉躺着打盹。

  “你为什么在那?”我抬起头问他。

  “今天有太阳,长官。”他咧开嘴冲我笑,像模像样地敬了个礼。

  “敬礼应该下来,站直。”

  “我想晒太阳,弗朗西斯。”

  我心情忽然好极了,可能是因为天气,也可能是因为今天又发配了补给,再或者今天是邮差到来的日子,绵延的烽火里捎来一封脆弱的家书。

  ——请不要误会,我依然没有收到弗朗索瓦丝的回信,但那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

  “要是德国佬看见你在那儿冒个头,会直接一狙击毙你。”

  他连滚带爬下来了。


7月19日 

  

  在替将军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只铁皮盒子。上面篆着长袍半裸的男人和长发姑娘,他们藏在花园的藤萝架下,一手端着篮,仰着脸摘葡萄。盒子生了锈,摸上去有些挂手,潮湿的铁锈味缓慢地从豁开的锈蚀面散发出来,斑驳的、暗红的糙面缓慢地蚀过女人柔软的面颊。

  我握着这只铁盒子翻来覆去地看,我想,费里西安诺应该是会喜欢这只盒子的。

  “怎么,喜欢?”将军问。

  “这是狄俄尼索斯。”我的指腹有些欢喜地摩挲着盒面,“他们在酿葡萄酒。”

  将军见我喜欢,就直接送给我了。

  于是我又带回去把盒子递给费里西安诺。“你可以拿去装你的巧克力之类的。”

  “好漂亮的盒子!”费里西安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欣喜若狂钻回帐篷里把那只包得满满当当的牛皮纸剥开,将巧克力悉数装进去,拇指宝贝地摩擦着盖子的面儿,“这应该是酒神狄俄尼索斯!他们擦葡萄扔进木桶里,用脚踩出汁水来酿葡萄酒。”

  “哥哥一定也喜欢这个盒子,他喜欢胸饕部丰满的女人。”他冲我笑,眉眼快乐地弯着,连带着他鼻头上被煤灰糊上的污渍也可爱了起来。  

  我看着他的样子也跟着笑,趁着天色还没暗,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快要散架的香烟出来,擦燃,深深吸了两口,然后又把它放在地上摁灭,小心翼翼地揣了回去。毕竟在这样生灵涂炭的日子里生长着这样微弱又光亮的快乐实在是值得让人开心的事情。

   

  

8月2日

  

  很难形容费里西安诺是怎样的存在。

  我并不讨厌他,相反,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把巧克力掰成两半塞进铁盒子里的样子居然我有种活在人间的感觉。

  费里西安诺说等战争结束了他要去找他的哥哥,然后他们要和爷爷一起回到威尼斯修葺故乡的房子。他们渴望回到曾经那段仰躺在贡多拉里打瞌睡的日子里。那些涂满了油彩的小船在威尼斯的河流里摇摇晃晃,恍惚他的梦也融化在太阳倾泻而下的金色流水里游荡。

  威尼斯的水很清澈,他说,总有姑娘在岸边俯下身来捞起一抔河水洗洗脸,她们借着水波整理自己的面容。——意大利就没有不漂亮的姑娘,她们各个美丽又大方,指不定还能邂逅一位可以交付真心的女孩。

  和我说这些时费里西安诺的眼睛闪烁着光,恍同一颗晶莹剔透的琥珀。

  我没办法告诉他罗穆路斯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他脑袋挨了一枪,然后从脖子那儿砍断,头颅滚了下来在泥巴地里宕好几圈,鼻子被泥浆裹出一个球团。我不知道要是他知道我的双手沾染着瓦尔加斯的血,他会怎样看我。于是我对这一切闭口不谈。

  我道貌岸然地与他畅聊艺术和未来,家乡与爱情。当他说起爱情时我脑海里总能想到我的姐姐,和他的脸,并为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愧怍。

  他说每个女孩都应该嫁给爱情,是爱情让她们丰润,让她们青春。

  “但不是每个女孩都嫁给了爱情。”我说,“叫她们痛苦的爱情也算是爱情吗?”

  “它会让她流血或是流泪吗?”费里西安诺反问我。

  我想起那些藏在枕头下的、被泪水浸透后又晒干、焦黄发脆的信纸。等我忽然意识到这些时,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联系过弗朗索瓦丝了。

  我摇头,说那些已经过去了。弗朗索瓦丝或许逃到了春暖花开的小镇上,也或许是死去了,当然也有可能她的丈夫忽然戒掉了香烟和酒精,成为体贴的好丈夫,他们举案齐眉,索瓦丝便也不必再为我写信,不论哪一个都不算太坏的结局。

  费里西安诺看着我,我们一并沉默着,恍同两位为朝拜感到悲伤的信徒。

  “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他的声音仿佛一片鸿毛略过我的耳发,落在这片沉沉的土地上。

  我没有说话,侧头望着他,却有些愕然地看见他仰头望着硝烟四起的天幕,表情如同沐浴冬日的暖阳。

  “总会结束的,活着,或者死去。”

  我忽然觉得宛如绵绵细云的悲伤温柔地把我吞沃,铺天盖地包覆而来。

  

  我破天荒地迅速他碰分配的劣质啤酒。

  我哀愁地思忖着我那锃亮的上尉军衔和死去的瓦尔加斯,而他畅想着他的美丽未来,我们碰杯。

8月16日  

  我不理解那是什么,只忽然想着,我们分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是意大利的逃兵,是法兰西的俘虏,我是杀死他罗穆路斯的凶手之一,我是看管他的士官,即使我从不给他戴上手铐,即使我们总是在“通报日”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守着微弱的电台,他在等罗维诺·瓦尔加斯,我在等我姐姐的名字。我们总归是不一样的,也不合理的。

  费里西安诺仍旧在惧怕着亚瑟,而我也不再试图缓解他们的关系。我开始想着活命,清醒着,活下去,逃出生天,或许可以带上费里西安诺,或是等战争结束我们就一起,我是流离之人,竟也大言不惭地承诺说我会带他回到威尼斯。

  你能感受到的吧,当你被阳光照射时,那些皮肤,那些眼神,也便随着迸发的离子升温,你感觉你被什么炽热的、又极其微妙的东西点燃…它们像是你身体中的一部分一样,蠢蠢欲动,恍惚下一秒就要喷涌而出。

  “passion,弗朗西斯。”亚瑟评价我,“你最近……热情过头了,之前我从来没有看见你在休息时哼歌。”他的目光在我和费里西安诺之间来来回回一阵,但还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就在半年前我还在茫然地写信,石沉大海的信,用匕首在手臂上刻出痕迹,然后在茫然中陷入僵硬的沉睡,偶尔能在深夜听见清脆的枪响——有人自杀了,我翻了个身,继续睡去。硝烟四起的战争里总有人在深夜崩塌,这很正常。

  第一次听见有人自杀时费里西安诺以为是敌人入侵,疯了似的从干草堆里连滚带爬跑到我床边,脏兮兮的手揪着我的衣服带着哭腔问“怎么办弗朗西斯,怎么办,是不是要又要打起来了,我会不会死,我不想死,弗朗西斯你快醒醒…” 

  但现在我总会在耳畔听见呼吸声,他的呼吸,淡薄的,安稳的,仿佛是初生世界对什么都无比放心的雏子。……可每到这时我那被枪声震到神经质的大脑逼仄着我想象他被炸死、被枪杀、被砍掉脑袋的样子——就像突然有炸弹在我身旁炸裂开来,一只手臂飞了出去,血肉模糊看不出人样,那些铁锈味的液体就这样溅在我的脸颊上…或者是一颗眼球,咕噜咕噜在泥巴地上滚了两圈落在我的靴子旁边。

  ……每到这时我的呼吸徒然变得急促。

  但我没办法向他坦白那些,我只是和费里西安诺讲我的故乡,讲我的第一位恋人,讲述我的姐姐,讲更多。我告诉他,我们曾经在普罗旺斯的小镇上住过一段日子。那儿温暖安详,季节来时总能在小镇上嗅到隐隐约约的薰衣草香,等天晴风吹,便能捎来邻街小提琴的声音。而我的姐姐总是在鲜花盛开的季节炼香水,我们采来鲜花,弄得满屋子都是淡淡的花香和微醺的酒精味儿。

  费里西安诺听我说这些,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托着腮望着我,然后憧憬地说,“真好啊,战争结束后我也要去那儿。”

  我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

  我对费里西安诺的死感到害怕,但让我恐惧的是那些在我心底缓慢萌生的东西,它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形状出现在我面前,扼住我的喉咙将我坠入河流深处,随着它汹涌的漩涡泥泥沼沼。而我很清楚明白我们说过的那些东西大多都遥遥无期。

  

  

9月1日  阿德莱特中尉死了

  突袭,从天而降的德国士兵把炸弹直接投进军营,侧翼部队被重创,部队将近三分之一的士兵牺牲。它就在离我不到五米的地方。

  听到声响我猛地惊醒,一把捞起费里西安诺的手腕奔出帐篷,后脚跟还没完全踩稳,身体就被炸弹宕出的冲击波震飞出去。过载的声响几乎震聋我的鼓膜,钻心的疼痛从耳朵直刺大脑,仿佛有人用锋利的马刀血淋淋地捅进耳道。

  我下意识把费里西安诺护在怀里……炸开的光亮一瞬间为战场带来一场硝烟的黎明,仿佛整个世界来到了白日,刺眼太阳升起,所有人被灼亮,被渗透,灵魂被扼死在光明里。时间在一瞬间被放慢,再放慢,直到我看见士兵脸上扭曲到不成人样的表情。我感觉到了一种刺痛,隔着肉体打入我的骨髓。

  头晕目眩中我看见了摇晃的钟摆,教堂的钟摆,悠扬的鸣音从记忆最深处恍恍惚惚纷至杳来,柔软的声浪抚过我的皮肤,一如春日里飘柳絮的长风。阳光很好,但又不至于刺眼,它暖暖地,缓慢地落在葡萄藤墙上,我看见弗朗索瓦丝垂落的发丝,看见莫娜的红皮鞋,看见四面镜子的芭蕾舞室,我穿着舞鞋在木地板上踮着脚,旋转、旋转、旋转,春去秋来,直到世界坍塌,直到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虚化,直到阳光爬进了窗户,把周围的一切都染成茫茫的白色。

  最后我看见了费里西安诺的眼睛,金色的眸子,就晕染在那片空旷的色彩里,随周围的景致一并淡化,褪色,缓慢地消失。

  我的眼睛,我的鼻腔,我的耳朵,一股暖流从我头上每一处开孔的地方流淌出来。

  当冲击波经过我的身体时我的内脏弥散出一种诡异的疼痛感,奔涌的胃液带着酸辣的气息滚上我的喉咙,翻卷中带着辛辣一路烫过食管,叫我几乎呕吐。两个人一起摔出去,肩胛蹭在镶嵌了碎石和玻璃渣的泥巴地里拖了好几米,渗出的血把蹭破的衣服染地脏兮兮的。

  再晚那么一秒钟。

  费里西安诺瘫坐在那儿,凝视着燃烧的帐篷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那儿有一截手臂,折断的,皮肤上沾染了脏兮兮的泥土,有刺眼的鲜血从切口流淌出来。它挂在帐篷上,切面被火舌舔舐时触碰到了神经,于是它的手指也随着火焰的跳动痛苦地缠绕挣扎,仿佛正有一个人在接受苦痛的折磨。

  接着他开始流泪,洪水决堤,一瞬间哭成了泪人。他样子丑极了,嘴巴扁得像只癞蛤蟆,那双漂亮的金眼睛哭红了,鼓鼓胀胀,让我想起莫娜养的胖头金鱼,稀烂的眼泪汹涌而出,滚落时捎上了脸颊上的灰尘,糊出一片难看的颜色。他惶恐地爬到我身边来疯狂拽着我的袖子,面部肌肉抽搐着,但不难看出他在克制自己的声音。他抓起我的手抚上他抽搐的脸颊。

  我愣了愣神看见他的嘴唇张开又合上,晶亮唾液在唇缝间粘连着又扯断,眼泪顺着嘴角淌了进去。我竭尽全力想要弄清他在说什么,但遗憾的是我什么也听不见。

  

  ……太可笑了,我以为他会说生命,苦难,或者死亡,我以为他会说弗朗西斯和爱。

    

9月2日

  我们当晚就转移了目的地,向西。

  好消息,医生说除去其他擦伤没有别的大问题,没有内出血,器官完好,脸上除了一块被炸弹碎片挖去了一块肉需要提防消毒,其他都无需在意,以及,我的耳鸣是暂时的。

  

  ……我不知怎么的就醒来了。

  费里西安诺坐在我身旁,双臂抱着膝盖极力缩成一团,怀里抱着那只被炸到几乎摊成一片的铁盒子。

  “费里西安诺…睡觉吧。”我说。

  他只是瞪着眼睛眼前的泥土,那双泛着暗光的眸子在黑夜里折出一抹疲惫的亮色,一如要将生命熬透的厄难之花。

  “费里西安诺?”

  他这才大梦初醒一般转头看着我,还未来得及站起来就这半跪的姿势挪到我面前来,“你醒了?…弗朗西斯,做噩梦了吗?饿了吗?吃不吃巧克力。”他从铁皮盒子里珍重地摸出一块他宝贝了很久的巧克力,认真地递到我面前来,“来吧,吃巧克力能让人快乐。”


9月23日

  

  这是这个月的第三次突袭……

  我把还能算床的那一块让给了费里西安诺。

  在那之后费里西安诺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他不敢闭上眼睛,哪怕只是打盹他也总会在几分钟后猛地睁开眼睛,然后汗水从后颈、脖子、裸露的皮肤上渗出。他喘着气,但又不敢太大声,于是发出嘶嘶的声音。

  有时他因为实在是太困了,一口气睡上几个小时,然后以几乎要蹬破床板的力度弹起来揪着我的袖子问,“我死了吗,弗朗西斯我死了吗!”

  我说你没死,你还活着。他这才松一口气。

  他比往日还要风声鹤唳。但即便如此却仍旧渴盼着某段虚无缥缈的未来,或者说那种期望越发强烈了。

  “我说弗朗西斯啊,生在这个时代的人就该死,是吗。”一天他打开了那只铁盒,端详着里面的巧克力问我。

  我没办法回答。

  “我们得活着。”他冲我露出一个疲惫到极点的笑容来,“我们还要去找我的哥哥和爷爷,还要去威尼斯,去你的家乡,你答应了我的。”

  而我只是注视着他的眸子想,那双眸子的颜色,是阔别已久的太阳的颜色吗,还是说那是一双惹上了铁红被锈蚀的齿轮。

  

  

9月24日  雨  会议

  

  落雨会影响电波的传播、但更多的是大大降低了被监听的可能,所以通常这样的会议定在暴雨天。

  是夜晚,摸黑,等我淌着泥糟糟的浑水钻进帐篷时其他几位士官已经等了很久。

  亚瑟递给我一张阵亡名单。

  “……前线死了十五个人,重伤的昨天都躺进医疗部,顺带一提,柯里昂将军死了。”

  德军追查到了我们的下落,好几次的突然袭击搞得我们猝不及防。柯尔特上尉在我们军营背后捉到两位鬼鬼祟祟的波兰人,他们说着撇脚的法语试图蒙混过关,但他们模糊的发音连一个单词都难以撇清。

  “我审了他们三天,他们告诉我在我们背后跟了有几天了。德国佬随时都能揣着坦克冲进来。”亚瑟说,“本田似乎对阿尔弗雷德感兴趣,正在逼阿尔弗雷德下场,至于什么时候能援助到我们,全看我们能藏多久。”

  我掐开波兰人的嘴——他们已经虚弱地快要厥过去,身上爬过一条条赤红的纹路,仿佛皮肤下蛰伏着蠕动的虫子,接着我注意到他们的舌头。

  那条舌头是开裂的,被硬生生剪成两半,仿佛鲜红的肉蛆胡乱扭动,还未愈合的组织泛出金色的脓水。因为长期浸泡在唾液里,某些部分已经发烂,发臭,继发性感染,剖面边缘已经糜烂,肉没有肉样,恍惚两团形状怪异的脂肪。

  我极力克制着作呕的欲望看向亚瑟。

  “别看我,不是我。”他白了我一眼,“……有人把定位追踪缝在他们的舌头里,这是昨天刚拆开的。东西是微型的,阿尔弗雷德很感兴趣,想知道到底是谁掌握了这门技术。”

  “问题的重点不在技术上…把他们带去医疗部。”我有气无力地说。

  “不用这么麻烦,弗朗西斯。”亚瑟冷静地抽出腰间的格洛克上膛砰砰开了两枪。波兰人应声倒地,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我很奇怪,这一个月来德国佬有将近一半的局势能判断出我们的措施并且采取相应的应付方法。很难不联想到是不是…有什么消息不胫而走。”亚瑟垂着眸子懒洋洋地擦了擦枪,重新把格洛克塞回皮套里,平静地仿佛刚才只是打碎了两枚鸡蛋一样,“这两个人不能留,我不保证他们身上有没有别的地方还藏了东西,再说,俘虏就该有俘虏的样子。”

  他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最近打得都相当保守,能退则退,上一场消耗战已经要了我们太多力气了,弹尽粮绝,士气告罄,我们打不了,德国佬也知道这一点,正准备把我们一网打尽。”亚瑟说,“最近的一直军队在我们6点钟的方向,因为这两个波兰人在这里逗留了太久,不出意外很快就能追过来。”

  “十二点方向有一座封城的小镇,德国佬的部队要是去那边,我们就能绕过侧面的山脉全身而退,等到阿尔弗雷德的支援,你懂我的意思吧。” 他说,“你得有一个计划,波诺弗瓦上尉。”

  他说完这句话便没再开口,一根指头指着我,轻轻一撇,掠向帐门外,示意我我的部分结束了。

  亚瑟柯克兰已经把话挑明了。

  ……

  回去的路上我想起我的长辈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饥荒年代人与猫的故事。

  他说曾经有个人在饥荒年代时捡到了一窝流浪猫,他看着老猫和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心想,我可以剥掉这只老猫的皮囊,剔去它的骨头,将腿肉扔进锅里煮汤,将眼球抠出来给孩子吃,我可以折断它的骨头吸干它的骨髓,它身体的一切都叫人唇齿留香——至于这只小猫,它太小了,身上的肉还不够我一口,或许我应该把它养起来,等长了足够多的肉,便可以杀掉喂我的孩子,他们正在长身体。

  日复一日,等小猫长成了大猫,人却下不了手了。实际上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有的只是漏水的房子、一身债务、一台熔炉、悲伤和一把打铁的锤子。当他打铁,猫便静静趴在他身后的垫子上打盹,等他休息,它便咪咪地过去蹭他的脚踝。

  直到有一天人那好心的邻居的造访。

  “你得吃了它。”他那好心的邻居贪婪地看着猫,“否则你活不过这个冬天。”

  “我习惯它待在我的身边了。”人说。

  “但它不能给予你温暖,不能给予你食物,它甚至没办法为你衔来哪怕一只死老鼠。”邻居说,“它只有那些骨头,那些血液,那身皮毛,那年轻有力的肌肉,吃了它吧,这样你才能活下去。肉体总会消逝,但永恒才是真正的永恒。更何况,你正是为了吃掉它才收留它的呀。”

  人觉得这话颇有道理,便狠心杀死了猫,和那好心的邻居一起拔掉猫的毛,剖开猫的肚皮,扔掉了内脏把肉扔进沸腾的锅里,他们坐在一起,茹毛饮血。

  人活过了这个冬天,可那之后他每次打铁,再也没有猫在他身后打盹,也没有猫会等他休息后咪咪地蹭他的脚踝了。

  “我总是梦见我的猫,它回到我的梦里对我龇牙咧嘴,我告诉它我想念它,它却说它恨我,恨你,恨这个无情的世界。”人对那好心的邻居说,“请解答我的疑问吧,我聪明的邻居,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当然不是你的错,亲爱的人。”邻居说,“这该归咎于这生灵涂炭的饥荒时代。”

  “冷漠、贪婪、羸弱,这永远是时代的错。”

  ……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都不该是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意志,神明,我恳求您看着我,理解我,宽恕我,问候我的此生。

  

  回到帐篷时,费里西安诺正望着窗外的雨幕。

  “回来了?”他看了我一眼。

  “回来了。”我垂着眸子费力地钻进去,顺手拍拍他后背,“在干嘛。”

  “没做什么,发呆。”他顿了顿,补充一句,“感觉很久没下过雨了。”

  是有太久没有落雨了。天沉沉的,被云雾缭成一团混乱的水泥,又恍同祖母身上那条爬满污渍的围裙的颜色。那些坠落的雨水从坑坑洼洼的地面重新升起,溅射,撞到我的靴子和衣襟上,浇出一片黯淡的深色。

  “也不算坏事,没有人愿意下雨的时候打仗。”

  “我们那儿确实不喜欢,德国那边就不知道了。”他又看了我一眼,“真的吗?”

  “是真的,下雨你就能睡个好觉了。”我低头抽掉手套随手扔在被子上和他坐在一起。我们这样若即若离地挨着,一并望着雨幕。

  “哦…”费里西安诺盘腿坐在床褥上,托着腮若有所思,望着帐篷开洞处之外的景色,“……你看起来心事重重,弗朗西斯。”

  “这么明显吗?”

  “是啊。”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儿只能看见荒烟蔓草,稀烂的泥水,被拍打到折断的枯芦和沉默的天色,接着那些雨水蔓延在帐篷的粗布上,从头顶打出闷闷的响声来,他的目光隔着窗外倾泻而下模糊的暴雨。一股隐约的霉味在沉闷的空气里升起,裹挟着蒙蒙湿气略过我的鼻梁。

  雨太大了,仿佛降下的神罚是要冲刷战场上每一缕游荡的亡魂。

  “下雨是个好兆头,下过了雨什么都会好起来。”费里西安诺说,“蚯蚓会开始翻土,旱死的田野开始生长,即使是春天也是从一场雨开始的。”

  “……嗯,一切都会好起来。”甫一开口我立刻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微妙,于是不得不压着嗓子沉沉地说。

  “我喜欢暴雨。”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咧开一个笑来,“雨声会没过我的嗓音,我可以在这儿放声歌唱。”

  “嗯。”我擦燃一根香烟咬在嘴里,好让自己不露出什么表情来,皱巴巴的香烟咬在齿间,深呼吸一口。

  “小时候我的梦想是当一名修女。”费里西安诺眉眼弯弯,“我听见她们唱歌,嗓音柔柔的,轻轻的,飘飘忽忽的,恍惚是神明在我耳旁喃喃。我感觉到特蕾莎披着黑色的头巾低头看我,那时候我以为黑色是来自地狱的颜色,可她看我的眼神如同是温柔的母亲。”

  “我告诉爷爷说我喜欢特蕾莎,我想娶她回家,我爷爷就笑我,摸我的脑袋,告诉我修女不能嫁人。”费里西安诺伸出舌头挑了挑下唇,接着咧开,自嘲地乐了起来,眉梢含着笑意,“然后我又说,那我就去做个修女,我陪着她一起。”

  “我哥哥说我是个没有男子气概的混账,不过我爷爷不抵触,反倒是很高兴地给我做晚餐,说,有一个能够寄托爱的人总归是一件好事。”

  “然后呢。”我问。

  “然后爷爷送我去了修道院,我们被那个胖院士当成变态赶了出来。”他笑出了声,“我没有领洗,而且她脱我裤子的时候才发现我有那玩意。”

  我终于笑了出来,过肺的香烟火辣地刮过气管生生燎出一段刺痛,胸口不可抗拒地起伏,然后一边笑一边咳,呛出辛辣的眼泪。

  “那确实有够狼狈的。”我擦了擦眼睛,嘴里咬紧烟头被唾液洇湿。费里西安诺总有让人快乐的力量。

  “我爷爷说,修女不修女的不重要,我总得长大,发育成健康的小伙子,在某个时刻喜欢上某个女孩,在青春的萌动里向他示爱,恋爱,最后长大,成熟,和命定中的女孩拥有一个完整美丽的家庭,接着和深爱的妻子一起老去。”

  “什么样的女孩?”

  “什么样的?”他倒是认真地想了想,“我或许喜欢特蕾莎那样的…我哥哥喜欢胸部丰满的可爱的女孩,我的话……尤兰达那样的吧。”

  “尤兰达?”我抬了抬眉。

  “对,尤兰达。”他眯着眼睛笑,看着我,“我们的民谣,要是我也拥有那样的女孩就好啦。”

  “一头红发,羊脂膏似的皮肤,眉毛和瞳孔仿佛被花汁浸泡。”

  接着他缓缓地哼唱起来,在暴雨的和声下,唱那首尤兰达。

  他说这首歌原本热情地仿佛一把迸开的火焰,可此时此刻,彼时彼刻……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声。

  我们挨得很近,彼此的胳臂只差那么半厘米就能触碰到一起。隔着湿润的空气我能感受到他被汗水沾腻的肌肤,辐射的温度,他的歌声很轻,恍惚是从喉咙里飘飞而出的一缕丝线。

  他的声音过于萦缓以至于我甚至不忍呼吸,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胸膛的起伏。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敏锐过。

  我感到闷热,那些渗透了歌声的雨液从帐篷上滚落,从窗外迸溅,从任何地方,又渗透进了任何地方,把一切都淋湿。我听见那些雨水从云端坠落敲打在泥乎乎的金属弹壳上,我听见枯草被折断的声音,我听见它渗入土壤,又再次蒸腾起来,晕散在闷热的空气里。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费里西安诺这个人好像很简单,又似乎很难读懂。

  “我的父亲上了战场,我的母亲客死他乡”

  “前往市集的路上,我爱上对岸姑娘”

  我听见雨水从地上溅起的声音。

  他看向我,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睛好亮,眸子里盛了一抔星辰与海洋,那是时钟,是花朵,是金子,是雨后的土壤,是久旱甘霖,是濒死之人触碰到的某种信仰,是世界上任何美丽的总和。

  我曾经是令我的哲学老师引以为豪的学徒。意大利人都是天生的哲学家,皮德拉克,或者拉瓦,再或者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彭波那齐。但我没办法洞穿费里西安诺的眼睛……即便我想他似乎正真是那样单纯漂亮的人。 

  我注视着他金色的、琥珀石一般的眼睛——我想里面藏着太多复杂的东西。它不该在这儿,在这样炮火连天的地方。

  它是来自旧时光的东西,是阳光与春天孕育的东西,就像微风,就像河流,就像灵动的泉水与火山沉睡的熔岩。它理应像所有老牌故事一样,会沉睡,会终结,会化作嘴唇上干涸的纹路,会蒙上灰烬,缀成一颗蕴含着无人知晓的故事的,罗马王子剑上的彩石。

  而他还在唱,

  “欧芹石榴迷迭香,都比不上好姑娘。”

  “尤兰达啊尤兰达”

  “给予我美酒与葡萄,赐给我绸缎与红茶”

  “我要吻你的红发与睫毛,肌肤宛如羊脂膏。”

  我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淡淡的笑出来,跟着重复说,“吻你的红发与睫毛。”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溢出。我无端想起那天的坐在坦克上唱着歌的费里西安诺,坐在明月下,枯蒿草里,脚上带着脚铐,以及我片从故乡飘来的幻梦,那儿的阳光浸着淡淡的葡萄香。

    我和费里西安诺本就不应该在这样的日子里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火红的太阳落山脚,花儿的汁水染眉梢”

  “尤兰达,尤兰达。”

  他缓缓停下了歌唱,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我再次沉默下来。空气里飘着闷热潮湿的颗粒。

  “费里西安诺。”我问,“在威尼斯,意大利人要怎样告别?”

  “我们总是拥抱,唱歌,对着朋友的背影目送他远行,一定得注视着对方,直到对方消失不见,这才算尊重和礼节。”

  “那你们怎样谈论悲伤?”我问

  “我们只需要坐在一起,就够了。”

  “那你们怎样说爱?”

  “我们总是挑逗,调戏,捉弄,但真正遇上了爱情,我们反而会沉默下来。”他说。

  对视时有什么东西忽然从我们的身体里溢出,这是我们彼此都能感受到的,虚浮但又实在的东西,它们攀爬着,漂浮着,似同修女的织线在我们的眼神之间流转,接成一座缥缈的桥梁,那是某种类似灵魂的共鸣。

  我想只要我开口,他就一定会回应,我有十足的把握。

  ……但我什么也没说,那些距离就好像我们若即若离的手臂一样,差一点点就能碰到一起,却总是差了半厘米。半厘米,一公分,隔了一座海洋,隔着天堂和地狱,隔着一整个宇宙。

  我总是想着要是换一个时间,假如在另一个时代,任何阳光和鲜花的时代,或许都比现在好得多。

  “……雨下得很大,弗朗西斯。”我听见他说。

  这场雨实在是太大了,仿佛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了雨幕的那头,把时间剥离,抽出一段,与整个维度整个空间诀别,仅分享给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和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好像可以在这儿剖开我的身体,掰开我的骨头,从里面攫出我呼之欲出的秘密,然后我将在今天痛苦地呕出承诺和忏悔,让我下半辈子的每一个夜晚都为这一日辗转难眠。

  费里西安诺的眼睛里倒映着的我的脸,我的表情,我看见他脏兮兮的红发,他被泥土抹黑的皮肤,然后溅起的水珠,浇湿了他的发梢。

  “费里西安诺,”我痛苦地问,“你们要怎样宽恕一个人。”

  “我们会与他踏入同一条河流。”费里西安诺轻声说。

  时间刹那间变得无比漫长,复杂的情绪从我的胃里翻涌,倾泻,我想起罗穆路斯·瓦尔加斯,想起我的军服,想起亚瑟·柯克兰那个极具讽刺意味的“passion”,想起世界上任何一个背负着复杂和责任的故事,想起那些孤注一掷的,叛逆的东西,那些被人类歌颂传唱千古的东西。

  你明白这样的感觉吧,当它告诉你它即将发生,解释为命运也好,氛围也罢,那你就是不顾一切地这样做了,即便你会因此后悔,用往后余生赎罪。

  然后我闭上眼睛。

  那半厘米在缓慢地削减,归零,在落雨声里我看见了被拍打在礁石上的我,我触碰到了闷热,汗津津的,转瞬即逝的肌肤。

  ……这场雨实在是太大了。


9月30日  

  我收到了弗朗索瓦丝的来信。

  它皱巴巴的,泛黄,信封上被人有心洒上了香水,火漆印歪了些,缀着鸢尾花一样图案。

  被念到“弗朗西斯波诺弗瓦”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接着这封信就在起哄的口哨声中传过来塞进我的怀里。

  我先是发愣,再是一阵缓慢腾升而起的欣慰,一股电流顺着我触碰信封的手指一路窜过我的全身。但比起快乐,填充在我胸腔深入的更多是一种微妙的不真实。

  ……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收到她的来信,而她也鲜少回到我遥远到恍惚的梦里来。

  我把这封信揣进了薄薄的枕头里,既不打算拆开,也不打算扔掉。

 

10月2日 

  我难以入眠。

 

   

10月6日  阴  唯一一次撤离

  

  关于今天,我没办法记录太多。

  “费里西安诺。”

  “嗯?”

  “战争快要结束了。”

  “真的吗?!”

  “嗯,是的,你看见那边,天边的红色没有。”

  “嗯,看见了,是晚霞吗?”

  “是德国佬的信号,他们回应我们的求和诉求。”

  “喔!他们同意了?”

  “嗯,按照规定,我们应该交还俘虏。”

  “我?”

  “嗯。”

  “什么时候?现在吗?”

  “……可以稍微等一会。”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或许是我舍不得你呢?”

  “你为什么在哽咽?”

  “因为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这确实是个……对不起,我只有袖子了,但还是可以擦眼泪。”

  “……”

  “你可是上尉,波诺弗瓦上尉。”

  “你会回到威尼斯的,对吧。”

  “当然了,我会找到爷爷和哥哥,与他们团聚,然后回到威尼斯,在——”

  “在贡多拉里打盹。”

  “你笑了。”

  “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团聚。”

  “我该怎么回去呢?”

  “看见这条路了吗。从这儿开始走,一直向东,朝着月亮升起的方向,一直走,不要回头。等你走到一座封城的地方,差不多就得天黑了。”

  “然后呢?”

  “你得想办法让他们找到你,让他们知道你在那儿。”

  “我可以唱歌,用意大利语,要不唱那首尤兰达吧,那是我最喜欢的歌。”

  “……”

  “来,巧克力。多的不能给你了,我要带给我哥哥。”

  “……费里西安诺。”

  “怎么了?”

  “你们那儿要怎样对待说谎的人?”

  “原谅他们。”

  我和费里西安诺拥抱。

  

  

  当整个世界都充斥着谎言,你还会深爱这个虚伪的世界吗,你会责难它吗,你会触摸它吗,你会亲吻它吗,你会原谅它吗。

  我注视着费里西安诺的背影,欢快的,轻松的,踏在希望和快乐上的。他就这样追着月亮的方向飞奔而去了。

  我站在那儿,我们分别的地方,直到黑夜降临,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背影,四周静到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冰凉的空气略入我的脖子。

  亚瑟路过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扔下一句,“走吧,弗朗西斯。”

  接着我听见了遥远的歌声。

  快乐的,鲜活的歌声,来自费里西安诺的歌声。

  “我的父亲上了战场,我的母亲客死他乡”

  “前往市集的路上,我爱上对岸姑娘”

  “欧芹石榴迷迭香,都比不上好姑娘。”  

  他是这样纯粹,这样简单的一个人。

  而我想着他那双金色的眼睛,想着他的巧克力,想着他的声音,他的皮肤,他的脸,他的歌声,他说他渴望回到威尼斯,在贡多拉上打盹,想着他说自己会心动的女孩——一头红发,羊脂膏似的皮肤,眉毛和瞳孔仿佛被花汁浸泡。等我反应过来,泪水已经蓄满了我的眼眶。

  亚瑟叫我不要看。

  接着仿佛是一场约定好的交响,远方传来光亮,似同一场充斥着未来的黎明。

  天空被映成一片白色。

  ……当火光冲上天际时我似乎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它震荡在云雾里,震荡在火光里,它是如此平静,如此快乐,恍同是世界上最自由的灵魂——我明白几公里外炸弹炸开时我不可能看见那样一双纯粹的眼睛……它该是血肉模糊的,和炸弹的弹片一起飞出来,和断裂的股骨,和糜烂的肉块,和燃烧的布料。但我仍旧看见了它,在这一幕亮如白昼的黑夜里,硝烟是它的棉被,倾塌的房屋化作它的棺椁,粉碎的炸弹和倾盆大雨般的子弹是衡量它此生的传记,它就这样闪烁着,这场战争里永恒地闪烁着,成为诗歌,攫住我枯萎的灵魂。我听见它在歌唱,歌唱那首欢乐的歌

  “尤兰达啊尤兰达”

  “给予我美酒与葡萄,赐给我绸缎与红茶”

  “我要吻你的红发与睫毛,肌肤宛如羊脂膏。”

  “火红的太阳落山脚,花儿的汁水染眉梢”

  

  “尤兰达,尤兰达。”

  

  

  

  

  

  晚十二点三十三,德军被歌声吸引,迁至部队的十二点方向并对封闭的死城进行了全方位的轰炸。我方部队在轰炸声的掩护下向相反的方向撤离,得以与支援部队汇合。






TF.

  战争结束后我回到了里昂,先是去了一趟莫斯科,寻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去。我问那儿的人,你们见过一位金发的法国女人吗,她的丈夫是一位俄罗斯士兵。他们告诉我这家人已经搬走太久了。

  我手忙脚乱地拆开信封,试想里面是否会有新的地址,或者什么别的线索,我的手在抖,艰难地抽出那张发黄发脆的纸张,上面写着一句话。

  ……我看不清,它彻底被濡湿了,字迹糊开一片来。我想这是弗朗索瓦丝的泪水,还是雨水,毕竟信送来的那几天雨似乎是蛮大的。

  然后是莫娜,还有其他的家人。我找不到他们,妻离子散是战后常态。我看周围的大多数人与我一样,总是寻寻觅觅。

  再后来,我想生活还是要继续的——这是我消沉了两年后猛然意识到的东西。

  我在面包店做了学徒,在花店包扎花束,做了一段时间的无证警察,后来在创作诗歌的时候和我的妻子相爱了,结婚,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是孙子,接着他们慢慢长大。

  最后等我年华逝去,垂垂老矣,我终于肯执起笔来,翻出我的日记一点一点描摹那些破碎在梦里的东西。

  这时我已经记不清费里西安诺的模样了,在拼写他的名字时甚至回忆了很久很久,我记不清他的脸,他的衣服,他收集的东西和他的姓氏了。

  我唯一能够记得的只有那双眼睛,金色的,快乐的,纯粹又动人心魄的,以及那一段触碰着我,在我脑海里经久不散的歌声。

  我把那些故事写成故事,编成一本书,把那些复杂的情感藏在文字里,渴望人们在字里行间里看见我的跪伏的灵魂。

  一个星期,大街小巷都挂上了我的照片,我忽然间多了很多朋友,有些是商人,有些是股东,有些是导演,他们围绕着我。

  等有一天我回过神时猛地发现自己坐在灯火辉煌的晚会最中央,袖口别着紫水晶袖扣,生满褶皱的右手端着一杯正冒泡泡的香槟。我看着餐桌上堆积成山的昂贵巧克力有些发愣。

  我想起此生我从未去过意大利。

  

  

  

  End


因为情话组真的好冷🥶所以可以给一点心心手手评论吗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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